凭阑人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余悲


建炎十年末,岁暮天寒,朔风凛冽穿城而过,兜头浇得自北伐大胜以来沸腾不止的东京城多了几分萧冷。

年后天子便要亲巡河道筹备治河事宜,朝中也要渐次迁往新都,千头万绪忙到年尾终于稍得消停,身为第一心腹的杨沂中近日又被派出京往河北路调查一桩侵地案,赵官家只得独自对窗展卷忙里偷闲,每读到一处兴起忘情欲要与人分享,举目四顾却总找不见人,只得悻悻一叹,顿觉索然。

“官家!”

正自百无聊赖之际,刘晏步履匆匆近前低声禀告,神色犹自带着几分沉重:“太医院方才上报,故永兴军路总管杨忠介公遗孀、霍国太夫人刘氏病笃,恐怕是就在近日,熬不到静塞郡王回京了。”

赵玖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说的是杨沂中祖母病重将要不好,立时心下一沉,失声道:“怎会如此突然?”

见刘晏欲言又止愈发为难,赵玖约莫猜到是潘妃之父久任太医院院正,与杨正甫素有龃龉,虽不至于胆敢故意延误诊治,却也着实不太上心过问,而杨家人大概也有些避嫌的意思,等闲更不会劳烦太医,是以若非前日宫中举宴得知老夫人抱病遣医送药,竟不能知已危急到了如此地步。

无暇计较这些,赵玖急声吩咐:“再遣御医尽力诊治拖延,不拘什么汤药针灸只管去用……速遣得力人手往河北路召正甫回京……翟琮你亲自领一队班直去,冬日风雪难行,务必照看好你家统制,劝住他再心急赶路也万不能出事……告诉他,家事我会照应妥当,但亲眷子女往后还要倚靠他,我…家里人都在等他平安回来!”

翟琮当即应喏,情知天子对此事极为看重着紧耽误不得,当即便点了麾下亲信领旨出发。而赵玖面色仍不见释然,稍作沉吟便又召刘晏近前附耳吩咐。

刘晏饶是知晓官家待杨沂中情分非常,还是愀然变色,压低了声音苦劝:“官家不可,此事不合体统,官家如欲加恩,何不令太夫人晋封大国?自古没有天子亲自视疾外命妇的道理……”

赵玖却是主意已定,不容置疑道:“好了,朕意已决,平甫亲自去办吧,注意莫要走漏消息。”

眼见刘晏面色发苦却还是不得不应诺而去,赵玖心下亦微有歉意。

他情知此事根本是在为难人,一不小心走漏风声便要举朝哗然,但杨沂中此刻远在外地无法及时赶回,他父祖母弟死节时俱都不在身侧,一旦再错过祖母离世怕是要就此抱恨终生。他私心里视杨沂中如兄如友情逾骨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自己尝过,推己及人,更不能坐视杨沂中也受此煎熬。而以晚辈的身份代他送祖母最后一程,已是赵玖能想到的仅有能为他此世唯一的知己做的事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杨沂中赶回京时,已是挟着满身风雪,却觉一路漫天刺骨的风刀霜剑都不及家中一片缟素来得寒凉惊心。

麻木地下马换上齐衰丧服,与来吊唁的同僚下属一一还礼致意,得体克制地感谢亲戚故旧的劝解宽慰,不知回应了多少人,终于挨到宾客尽散,杨沂中将家人俱都屏退,独自跪在灵堂中,却觉胸中悲意仿佛都被烈风吹得干涸,竟是一滴泪也流不出了。

自惊闻噩耗后生起的彷徨恍惚彻底占据心神,杨沂中在祖母灵前深深俯首,只觉天地之大,从今往后是真正无依无靠,孑然一身了。


建炎元年父祖诸弟相继殉国的消息传到他耳中的时候,天下正是一片兵荒马乱,不日又被迫卷入了明道宫一事,杨沂中彼时连悲痛的余暇都没有,每日睁眼阖眼思量的都是如何抵抗金人来势汹汹的侵略、如何安抚镇压层出不穷的兵变、如何应对一路蜂拥而起的乱军流寇、如何帮来历不明的夺舍之人遮掩破绽、如何教会不识人事的新官家制衡文武掌控时局……一重又一重危机迫在眉睫,事关皇宋国祚天下安危的千钧重担压在他身上,杨沂中至今回想起来只觉左支右绌、智勇俱竭,时过境迁之后却再想不起当初丧亲的哀恸了。

这些年世道天翻地覆,教人忆起靖康前阖家团聚的时光已是恍如隔世。然而只要祖母尚在,杨沂中便还觉得当初那个自幼受亲长庇护关爱、得父祖倾力教养寄予厚望,志存慷慨意气风发的将门少年尚有一栖之地。在他作为天子鹰犬、禁卫首领被审视忌惮仰望遵从的皇城之外,犹然可以偶尔做一个被祖母疼惜纵容的晚辈。至今日仅存的长辈也离他而去,昔日杨大衙内身上那点不合时宜的轻狂桀骜在物是人非的时局里终于再无残存的余地,从此世上便只有一个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的杨统制了。


夜色深沉,已过三更,杨沂中仍是不言不动地跪在那里,忽听到身后由远及近渐渐传来一道熟悉的脚步声,一时神思恍惚不及多想,只以为是哪个家人担忧前来探看,头也不回道:“不是说过不许进来打扰么,出去罢,我自静一静,不必担忧。”

身后那人只是稍顿了一顿,却恍若未闻一般径自走近,杨沂中只觉肩上一重披上了一件大氅,怀中被塞了一个暖炉,而后见烛光下那人影竟是直接跪坐在了他身侧的蒲团上。

杨沂中愕然回顾,不由失声:“官家?!”

“正甫,是我。”

“官家缘何到此?”

“听他们回报说你这一路虽举止无异,可想来必是一直绷着精神不曾松懈,我不大放心,便来瞧一瞧你。”

灵堂上空旷寂静,赵玖回答时声音平和克制,来时纵有千般忧虑心焦也隐忍不露,只用一双清透的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人,却不再言语,只挨着杨沂中跪坐在一侧拨弄着火盆。

灵堂外北风犹自喧嚣而过,却仿佛没那般遗世独立的寂寥孤冷了。

杨沂中沉默了好一阵,终是开口欲劝:“官家,夜已深了……”

他想说至尊深夜微服屈降臣邸不合体统,想说天子日理万机明日还有一堆大臣要见政务要理,想说官家深恩体恤下臣不胜惶恐,最后却不知怎么出不了口,只勉强道:“官家不必忧心,臣无事……”

话未说完便被赵玖打断:“我知道,来时已知会了平甫、蓝珪和几个心腹班直封锁消息,也叮嘱了你家里守夜的家人不要声张,断不会闹到外朝去;前日朝中已经放了年假,诸事暂都告一段落,并不必急着见谁……何况若不亲眼看着你,我总是不能放心的。”

赵玖不待他问出口便一通事无巨细的交代,话到最后却是轻缓得像是叹息。杨沂中心下一暖,以赵玖平日那般疏阔的秉性,今日有这样缜密周全,已是难得的体贴了。

然而此事到底不妥,杨沂中柔和了神色,却还待再劝:“多谢挂怀,只是官家如今也见了,臣确实无事……”

“正甫——”赵玖这回是真的有心叹气了,想问你这看着像是无事的样子吗,想安慰他我知道你难过不必逞强,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下转而假意抱怨:“你只当我是为了在你这里躲一躲清闲罢了,我也不烦你,总不至于赶我走吧?”

杨沂中哭笑不得,却也明知赵玖是在故作轻松,所为不过还是顾念自己心情欲要聊作开解陪伴而已。


连日来所逢无论新知故交、亲疏远近,人人皆要他“节哀顺变”,连说出来的劝慰都显得千篇一律。杨沂中心知并非旁人虚情假意漠不关心,而是他本就性情内敛,多年以来又因身负隐密几乎从不与人交心,久之隔阂渐生日益疏远。连家人都以为祖母高龄遐寿晚景安乐,当是喜丧,而外人只道杨正甫为人处世自来是尽人皆知的沉稳妥帖随分从时,更兼少从戎行惯见生死,料来不会在此事上想不开以至于哀毁过度,于是只泛泛而言略尽礼节而已。

便是杨沂中自己,从得知消息直到此刻,自觉仿佛也说不上有多么悲痛欲绝,不过一种挥之不去的茫然无措萦绕心头,让他只是浑浑噩噩地遵从理智不断应付人事,待终于了却交际,愈发感到虚妄不实而已。

只有赵玖,唯独赵玖,似乎从一开始便认定他在强自支撑,隔着千里之遥仍旧杞人忧天一般托人切切叮嘱,唯恐他路上出事,如今不容拒绝又小心翼翼地守在他身边,也不过是执拗地试图传递一点关切与安慰罢了。

杨沂中不知道这是因为赵玖过于了解自己还是关心则乱,但在河北骤然接到报信、方寸大乱的那片刻,自己几乎立时就要凭本能不顾一切催马南向,翟琮死死曳住自己的缰绳把赵玖的吩咐和盘托出,一字一句尽是殷忧,他由此勉强找回理智,意识到自己在世上不是无牵无挂,一路行止如常从容布置,再未失态让人劳心过。


沉默了一阵,赶在杨沂中忍不住再次赶他回宫之前,赵玖率先开口:“老夫人去前我微行出宫探视,老人家精神甚好,见我来也并没有说什么,只道百年之后不必归葬河东,想要在长安与忠介公衣冠合冢,余者并无遗憾。”

杨沂中闻此意外之余又觉这理所当然是赵玖会做的事,有心劝谏如此不合礼法,却到底心中感念,最终只郑重道:“多谢。”

赵玖只摇摇头继续絮絮交代:“老夫人道家中儿孙皆孝顺友睦,你自小聪慧不凡、老成持重,如今支撑家门,她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唯独怜你无所凭依太过辛苦,见还有友人真心关怀,便更无顾虑了……去时十分安详,并无太多痛苦。”

赵玖说着自己也陷入了回忆中。

那日刘晏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才让内外配合,悄无声息出宫到了杨府,说动杨家积年的老仆不得惊动,只低调引他们一行人到太夫人院中,这才悄悄通禀女眷回避。

赵玖仗着与老夫人只远远见过数面不算熟悉,只自称是杨正甫多年友人前来探望。然而老人家久历世情并不糊涂,未必没看出他身份有异,却也不说破穷究,只连声道好,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慈和又豁达地看着他:“老身长孙自幼早慧老成,行事没有让人操心的地方,只是性情过于隐忍自持,等闲不与人深交,做长辈的不免忧虑他独木难支,如今见还有尊驾能代他来送老身,可见必是视他为平生至交,委实再无挂心之处了。”

赵玖恭敬诚恳地回道:“晚辈视正甫如同手足至亲,今日正甫困于王事不能在太夫人膝下尽孝,作为朋友代他探望便是应尽之义。太夫人有何所愿尽可道来,晚辈必倾力达成。惟请太夫人善自保养珍重,正甫双亲已失,此番归来若再不能得见太夫人,岂非要永留遗憾?”

老人家微笑摇首:“老身已等不及孙儿回来了,但临了前能得见贵客屈尊来送,幸莫大焉,还有什么可多求的呢?”

到最后赵玖也不能肯定老夫人是否认出了他,但观其神色是极欣慰的。他有心再劝慰老人家振作精神等一等正甫回来,然而看出老人早早油尽灯枯,如今明显已是回光返照之象,又觉诸般言语太过苍白,不忍再徒使老人不得解脱。于是只郑重承诺:“请太夫人安心,晚辈与正甫微末相识、契重金兰,十年来多得他关照维护才得以立事,今后亦必与他相互扶持,以求善始善终。”


不过几句话工夫,老夫人精力已竭昏睡过去,医者判断下一次再醒来便是弥留之际,赵玖悄然退走容人家交代儿孙。果然回宫不过半日便得讣告,唏嘘之余只能令有司加恩追封,也是应有之义了。


“官家?”

赵玖回过神来,居然带了些微的愧意:“抱歉,我其实明知道如此作为并不能改变弥补什么,甚至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但是……”

但是赵官家可以给臣子封赠恩荫以示荣宠,而赵玖除了这件事,又还能为朋友做什么聊尽心意呢?

杨沂中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今日见面开始赵玖便从未以朕自称,于是鬼使神差一般回道:“无论如何,还是多谢……你。”

赵玖似有所感,却是释然之余复又有几分赧颜:“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个。”


夜色将阑,风雪中两个踽踽而行的同路人相对脉脉,从彼此依靠中汲取温暖。

他们当然还有许多事需要商议,案情曲折、人情法理、丁忧夺情、朝堂政争,这条路上诸般烦难从无休止。但那都是明日之后需要面对的了,此时此刻,于逝者灵前一点长明不绝的灯火之后,没有高居九重之上的君父和他的心腹干臣,只有一个同样有违亲之憾,不得奉晨昏于万里的游子在陪伴慰藉他的友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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